哲学在当今时代的命运

学科的命运可以从学科所关注的问题中得到一瞥。哲学历来被视为一门伟大的学科，是因为它关乎人类最本质的东西。而这最本质性的事物，一些哲学家甚至冠之以灵魂的名号。

许多人认为当今的哲学已经背离了其起初的使命。这是一种不恰当的说法。这种说法很多时候是因为一方面分析哲学的工作在大多数人看来过于琐碎，没有与人最切身的事——人的精神的命运——相关；而另一方面，欧陆哲学在人们眼中因为缺乏分析哲学的明晰性和严谨性，便沦为一种无法让人信任的空谈。

然而，尽管欧陆哲学和分析哲学都有其本身的问题，但作为一门学科来说，哲学内的研究仍关注人类最本质的事物。分析哲学的琐碎并非因为其关注的不是那些人类本质性的事物——否则它就无法以哲学自居——而是因为它只着眼于本质性事物的细枝末节进行修补。换句话说，人们希望哲学能实际地在关于人本质的整体性面貌的领域进行耕耘。

在我看来，最后一位有效地在关于人本质的整体性面貌领域提出较为坚实的理论的哲学家乃为黑格尔——黑格尔之后的哲学世界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成了反黑格尔的世界。黑格尔乃是作为一位哲学史终结性的哲学家：所有的哲学理论都是成了他哲学的核心——精神——发展过程中的各阶段。然而，不要对这种黑格尔的哲学事业的描述而有任何的迷狂——许多以为黑格尔哲学是对科学事业的颠覆的人都是因为并不真正明白黑格尔的哲学事业是如何进行的。

如果我们熟悉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自我意识章及之前的内容，我们就能明白黑格尔的哲学从来都是一种脱身而出的哲学：精神进入了感性世界、知觉世界这一他者，它辨认出了自己，从他者中脱身而出；进而，自我意识又在他者之中辨认出了自身的面貌。《精神现象学》之后的发展都遵循同样的辩证法路径。

然而我们需要注意，这一过程表明精神的显现从来不是从物质世界的质料中发现了什么新的真理——这里所谓的质料包括我们的科学领域中所发现的一切——精神的真理从来只是精神的真理，而其之所以也能变为物质世界的真理，是因为物质世界只能以精神的真理的形式出现。在这种层面上，黑格尔近乎是康德的，而康德之所以被黑格尔所超越，并不是因为黑格尔发现了绝对意义上的物自体的奥秘，而是黑格尔发现了作为观念的物自体的奥秘——换句话说，黑格尔并非是透视进入了我们感性世界的内部，而是透视进入我们搭建在感性世界上的观念世界的内部。

因此，当我们探索所谓的人类本质时，我们不过是探索我们在人类身上搭建起的观念体系本身。而如果现在在这里有一个生物学家，他根本不会关心人类的本质——因为所谓“本质”完全是我们观念的产物。尽管去掉了观念的世界对许多人来说是贫瘠的、乏味的，但事实却实在如此。所以，如果有虚无主义，那么虚无主义就应当从黑格尔开始。

我不认为黑格尔之后的反黑格尔的哲学世界能根本性地改变我们的这一哲学图景。这甚至不是关乎我的信念的问题。因为如果这一图景能被改变，那么我们需要彻底地改造我们关于我们知觉的认知——然而，在我们直接所获得的知觉（即黑格尔的感性确定性）中还有什么是隐藏的以致于能根本性地颠覆我们关于世界的看法呢？需要注意，如果真的有这种隐藏的事物的存在，科学本身必须要被摧毁，我们所有的感觉也都需要变异。

黑格尔将上帝当作其哲学的辩证发展的最后阶段，即关于精神的真理——我们甚至可以粗糙地称之为观念的真理——最后的奥秘。然而，如果有人真认为事实果真如此，那么他的上帝就沦为了一种意识形态的符号。没有人可以在清醒地把自己看作虚无世界的一员的同时又充满感情地谈论上帝。虚无主义的阶段没有任何未来。当虚无主义真实降临，人类也将迎来末日。

那么为了阻止末日降临，哲学能做什么呢？在我看来，哲学唯一能做的是回归其在中世纪的角色，即那一位恭顺的女仆的角色。到此，我们发现哲学必须扬弃在许多人眼中的那所谓关于人类本质的使命，哲学也只有通过这一扬弃才能去除曾经关于它的各种虚空的妄言和想象，进而保全自身，并真正地实现自身。